於是,我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回想那已經過去的一切。
2013年1月21日,上午九點,南投埔里,李季準馬場。
最後一次訓騎威爾森。
我第一次來到這裡,還不滿十九歲。剛上大學,既不安又興奮,像隻兔子一樣,神經質地聳動鼻尖,機警地環視四周。
在學校選修馬術課,出乎預期地在學期中成為培訓教練,培訓結束,隨即踏上我們稱之為寒假的戰場,面對馬匹、面對學員、面對彷彿永無止境的教學日常裡每個剎那都可能發生意外的巨大壓力。
然後一路走來,我大四了,馬場也結束了。如夢一場。在夢醒的時候不斷地哭泣,即便知道哭也沒有用,但淚水卻是不聽使喚的東西。悲傷也無可抑止。
我的大學是這樣度過的。
平日上課,假日跑馬場。在馬場,一切從清馬廄開始——用耙篩及鏟子挖馬糞,用工地常見的手推車把挖起來的馬糞推到馬廄後頭的馬糞堆倒掉,看著身邊的狗兒一骨碌地往馬糞山下滾去再歡快地奔跑上來,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跟著摔下去;搬很沉重的木屑袋,載運一趟四十包,從木工廠搬上卡車後回到馬場,再從卡車上一包包卸下來,堆進木屑室裡存放,馬兒的房間清理乾淨之後,便給牠們換上新的木屑,樹木的香氣會飄散在馬廄裡,像一個輕柔的擁抱。 餵食的時候要記得每匹馬吃的份量,體型大的給三匙,體型小的給兩匙,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比如最大的辛普森要給四匙,最小的黑蓮娜要給一匙半,還有明明算大型馬的妹妹食量小,所以只給兩匙……等等;餵的是壓縮處理過的苜蓿草塊,晚餐還要加精料,玉米麥片和乳牛飼料,每種精料的餵食份量也各不相同;水桶要刷洗乾淨,把從山頭引下來的埔里山泉水加到八分滿,清澈見底,晚上九點給牠們再加水一次。
然後學習備馬(上馬鞍跟韁繩),學習騎乘,學習調教馬匹,在一次次的教學實戰中慢慢了解到馬術是怎麼一回事,卻也愈發感到所學的不足。
普林特,我的第一匹馬。
懶惰不愛動,鈍重奸巧還超級怕壞人,聽說以前很驍勇很愛找別的馬打架,但是從我遇到牠以來牠都是捱打的份,被攻擊了就逃跑,站在攻擊性強的馬旁邊就躁動不安,分明是膽小鬼來著。
剛開始練騎的時候,完全騎不起來,繞場走兩圈之後普林特就載著我到處亂走,還帶我去撞樹枝磨欄杆,練馬練得滿身是傷也不曉得該怎麼辦。中午休息時間換上短褲擦藥,學長看到我坑坑疤疤的腿驚訝地說怎麼會練成這樣,結果下午普林特就被修理了一番。
後來漸漸地,在工作和學習之間喜歡上這個老實又不老實的大傢伙。工作的時候雖然懶得要命,但一到休息時候就把大大的頭往我身上用力蹭個不停的模樣,好像在撒嬌說:「我不想工作啦。讓我休息嘛。我想回家吃草啊。」可愛得要命。
那天道別的時候,我開門走進牠的馬廄,牠把頭轉向我,走到我面前來。我輕輕攏住牠的頭,牠像往常一樣把額頭抵在我胸前上下摩娑。我趴在牠額前,注視著牠,牠也不動,全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我在心裡和牠道別的聲音。片刻後我走向前,環抱牠的脖子,把臉埋在牠肩膀上,牠的下巴輕碰我的背,像溫柔的拍撫。學妹在我身後拍照,說:「好溫馨哦。」我心想妳怎麼懂呢,那些我們一起並肩作戰的時光,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情感,此刻不是溫馨,是感傷呀。在所有的馬匹之中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大傢伙呀。
因為害怕而掙扎著不肯上卡車的普林特。
不知為何始終想往右邊逃跑,瞠圓了眼睛望著我。我不敢想是不是因為我站在那裡,牠是不是想過來找我,一想就要鼻酸。
我拍拍牠的臉,像往常一樣告訴牠沒事的,上去就好了。牠垂著耳朵不知道聽懂了沒有。我說你一定要上去,乖,上去就好了。
然後牠們又拉了一次,牠抗拒了一下,還是抖索著腿走上去了。
我想牠是懂的。知道再抗拒也沒有用。
一切都結束了。
學長說,遇到這些馬,就像是一種約定,是生命某個階段的約定,這時候不能不做這件事情。
一直以來彷彿不是我牽著牠們走,而是牠們領著我走過這段歲月。現在,馬場收掉了,夢醒了。現實在眼前拉近,逐漸清晰。我們還在往前走。
這些馬都過得很好,我也會好好的。
以上 夏実でし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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